郑越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一片模糊。直到上一秒之前，他的脑子里都只有一片不存在时间感和空间感的混沌。而在这一秒，他就如同一只冬眠的乌龟被硬生生地从土里挖出来了。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了面前的那个矮矮的少女。
说是“少女”其实有些勉强，站在郑越面前的那个疑似雌性人类的生物就像刚和烂泥塘星人打过架一样腌臜不堪：即便是扎着马尾，她的头发也绝对称不上整洁，倒不如说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懒洋洋地挂在脖子后面。她的脸颊上粘上了一道道黑色的污渍，整张脸只有两只扑棱扑棱的眼睛能透出一点点亮色。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珠画出的轨迹更是让本就一团乱遭的小脸更显得不忍直视。少女身上穿着一套相对而言过于肥大的连体工作服，背心、腰带和手臂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叮当作响的工具。这让郑越想到了自己那套36合1的五金套装，把它加上手、脚、头，再拿去机修车间裹一圈，就是眼前的这幅光景了。
两人对视了一秒，少女的脸上旋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锟斤拷烫烫烫屯屯屯锘锘锘！”
郑越看着少女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似乎是一种介乎拉丁语系和汉藏语系的语言，可是他并不能理解其中的任何一个单词。他只能努力盯着少女的眼睛，同时观察她指指点点的动作，从中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出来。
少女在那双迷茫的眼睛中看出了郑越听不懂自己语言的事实，她从身边一片如同垃圾堆的杂物里翻出了一个耳塞状的装置递给郑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郑越小心翼翼不接触到她的手，接过了耳塞状的装置，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少女口中是意义不明的音节，自己竟然逐渐对其有了熟悉的感觉，最后终于变成了自己的母语：“……翻译器！这是通用翻译器！你现在能听懂我说话么？听得懂的话就给点反应好不好呀？真是服了，该不会这玩意又坏了不成。该死的恩热比，老娘下次见到你要把这玩意塞到你的鼻孔里去！”
“这个……小姐，我能听懂你说话。”郑越开口道。
“原来能听懂啊，那为什么刚才傻愣在那里，我还以为恩热比又给我卖假货呢，差点就错怪他了。”
郑越苦笑：“呃呃……这个嘛，我初来乍到，脑子还不太灵光。”
这的确是一方面，不过他不会说的是，刚刚少女气急败坏的模样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他怕一去搭话就被连皮带骨给活吞了。
“不太灵光……那现在总该灵光了吧。你最好给我灵光起来，接下来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呢。”
少女把手里的工具指向了郑越，后者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首先，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我叫郑越，17岁，出生于2022年，今年读高二。我来自华夏国……”
“停停停，高二？华夏国？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少女皱起眉头，狠狠地盯着郑越。郑越一下子慌了神，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会激起她的这般疑惑，赶忙手舞足蹈地解释道：“高二……呃，高二就是高中二年级。华夏国嘛，华夏国全名华夏人民共和国，是东亚的一个超级大国，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
“够了够了，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你说的东西我没一个明白的，你是故意想拿我寻开心么？”
“不不，不敢，我都是实话实说啊。”
“那这样好了，或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太对，我重新来一遍。”少女把工具抵在了郑越的鼻子上，冰凉的触感让郑越浑身一个激灵。他偷偷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姓名？”
“郑越。”
“种族？”
“亚洲人？”
“亚洲人……总之就是人类了。性别？”
“男性。”
“雄性。好。出生地？”
“上……呃不对，华……呃也不对，地球。”
听到“地球”两个字，少女明显愣了一下，“地……球？你不会是说那个‘地球’吧，还是说某个同名的空间站、世代飞船或者殖民地？”
“还有哪个地球，不就只有那一个地球么？太阳系第三行星，人类文明的摇篮，已知世界唯一的生命星球。话说空间站和世代飞船是什么东西……”
郑越正挠头，少女突然爆发出了惨无人道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球？！这里有傻吊啊！有傻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球！脑袋有毛病呀！呼呼呼哈哈哈哈哈！”
看着地上那团捂着肚子不断滚动的肮脏物体，左边撞塌一座垃圾堆，右边撞倒一个储物架，整个房间都激起了丁零当啷的垃圾波浪，郑越以手扶额，微微叹气。
不过也好，这才让他有功夫好好打量一下周遭的环境。他所处的这个房间并不大，和普通的学生宿舍差不多，但更狭长一些，而且没有窗户。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金属制成，斑驳的锈迹随时都会翻剥脱落的样子，各种大大小小的凸起和凹陷让整个房间都变得扭曲起来。至于地面，郑越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个房间的主人——那个正把自己从垃圾堆的掩埋中刨出来，然后因为忍不住笑而再次跌倒进去的少女——完全把这个地方当做了垃圾填埋场：怎么填埋？就是用新的垃圾填埋旧的垃圾。本来就不宽敞的房间俨然已经被垃圾淹没了，连找个像样的立足点都难于登天。
但这件事情却不是郑越需要担心的，他正躺在房间里最大的那个垃圾山的“山腰”，一个与地面成45度角的“棺材”内。“棺材”的盖子从中间分开，分别移动到了两侧。背上是类似硅胶的柔软材质，这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背部压力的存在。在“棺材”内部，自己放置手和脚的位置都有拘束装置，不过已经解开了，只有腰部的拘束装置还工作着，正是因为它郑越才没有从“棺材”里滑出去。郑越在“棺材”内壁上找到了疑似控制面板，触碰了其中一个按钮，“棺材”微微一振，腰部拘束装置解开了，它的背板开始缓缓抬高，把郑越托出了“棺材”。背板在抬高的过程中逐渐折叠，变成了接近Z字形，使得他能够以躺坐的姿势保持在背板上而不滑落。
郑越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坐在垃圾山上的垃圾之王，而面前的少女则是宫廷小丑，正在表演冲垃圾浪的滑稽剧。这个时候，“宫廷小丑”终于赢得了和垃圾海搏斗的胜利，清理出一块勉强落脚的区域，重新站在了郑越面前。
“那么，这位来自地球的郑越先生，你的家乡地球，是个什么样子的星球呢？呼呼呼。”少女抹着眼角的眼泪问道。
郑越依旧没有明白之前少女的笑点究竟在何处，但还是努力回忆着自己并不渊博的地理知识：“地球是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公转周期为一年，有一颗名为月球的卫星。地球半径约6300千米，表面70%的面积被海洋覆盖，其余30%的陆地被分为七个大洲，分别是亚洲、欧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大洋洲。地球上存在着一百多个国家，其中的五个国家支配着整个地球的秩序，我就是来自这五个国家之一的中国……”
“好了，我明白了，我完完全全明白了。”少女再次打断了郑越，“你在这‘时间胶囊’里关得太久，大脑产生了一些短期难以恢复的损伤，以致于思维紊乱，满嘴胡话，臆想连篇。看来需要给你一点恢复性的训练，顺便补上一节常识课呢。”郑越的胸口被她手里的工具不停戳着：“在这个黑暗的宇宙中，没有常识可活不了几天。看在你是我的所有物的份上，这节课就当我免费赠送的吧。你要是因为没有常识而死得太快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呢。”
“等等，宇宙？所有物？这是什么意思？”郑越似乎听到了几个很不得了的关键词，还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就被少女一把从“棺材”背板上拽了下来。“顺便一说，我非常讨厌你这样坐着俯视我，就像那些‘领主’一样，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区区一个主人的所有物，不要太得意忘形呀！”
少女不顾郑越的不断抗议，拖着他劈开垃圾海走出了房间。他们穿过一道同样狭窄的金属走廊，到达了走廊尽头的一扇密封门。密封门嘎吱嘎吱地滑开，随后出现的景象让郑越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弧形舷窗外，璀璨的银河沿着天球铺展开来，好似一条雾气缭绕的大河被巨人豪放地撒满了银粉。绚丽的星云占据了大半的视野，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它的颜色。郑越的脸上只剩下震撼，这是他在大气层浓厚的地球上永远无法见到的景色。他想起了他在农村老家时晚上和小伙伴偷偷跑到附近的山头上看星空的经历，那时看到的星空比城市里的要澄澈得多，却也远远不及现在眼前的这片星之海洋。舷窗中央有一颗红矮星，理论上它是这片天球上最亮的天体，但它在无数的星光闪烁中黯然失色。红矮星看上去有苹果大小，舷窗上投影的全息操作界面把它用线框重重地标注出来，它的四周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五颜六色的统计曲线和曲面飞速变换。
郑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
“欢迎来到帕茜朵号空间采矿船。”少女自满地张开双臂，“这里是驾驶室兼舰桥。我是帕茜朵号的船长兼船东兼大副兼领航员兼轮机长兼操作手兼火控手——帕茜朵小姐是也。你可以叫我帕茜朵船长，也可以简称船长。从今往后，你就是帕茜朵号的内务长了，统领整艘船的内务工作。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郑越先生，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说到这里，名叫帕茜朵的少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郑越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看上去真像是在感恩戴德地接受帕茜朵的任命一样。
“我，上天了？”望着无限远的宇宙尽头，失魂的少年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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